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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妈妈是从贵州远嫁到江苏的,家中贫困,她也很少回娘家。
在我七岁那年,她久违地和爸爸领着我去到贵州贵阳,一路火车漫长,只记得满眼昏暗、拥挤跌宕,双眼迷离着就脚步虚浮地下了车。
那时正值夏日,但贵阳却比我的家乡凉爽。
被妈妈牵着见了许多完全不认识的亲戚,听他们口中喃喃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,但小小的我完全没有不适与落寞,就像这的人加在菜中的薄荷碎,只是觉得一切都很新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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妈妈用有些不熟悉的方言和他们热络地对话,虽然有些磕绊,但言语中的动容与悲伤如溪水般清澈见底。
我安慰似的捏了捏她的手,她微眯的眼睛闪烁着平日不曾有的光彩,目光又渐渐从我的头顶掠过绕到了门边。
“前方,彩罗,过来!和妹妹玩!”我顺着妈妈的呼唤转过头去,那是一个平头男孩和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。
我还是有些瑟缩,没有主动打招呼,但是令我意想不到的是,两只温暖有力的小手一边一个把我从地板上拉起来,“大姑,我们带着她出去玩了!”
三个身影一下就窜出门外,我只听到屋内大人们又顺势聊了起来,聊着似乎和我们小孩完全无关的过去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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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哒哒哒……哒……哒”,脚步有力地踏上一级级竹板台阶,十米左右的小竹楼更像一个简易的瞭望台,素来恐高的我在此处满眼绿色的安慰中平静了下来。
手臂张开,山中瓜果松竹的清香与湍流潮湿的清冽从我的身体中穿过——无论多少的郁结都被这股宽厚的风儿消解。
前方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,竹竿末端系着根长长的麻绳,麻绳末端又系着一个红色塑料袋,我不禁笑问道:“诶,你这是干嘛?这样公主也爬不上来噢。”
他瘪瘪嘴,麻绳在竹竿的左右摇摆中荡来荡去,“没什么事,你不懂。”“这叫'钓风’!”
彩罗突然从竹楼栏杆边探出头来,辫梢上沾着片竹叶,手里攥着一把野莓子往嘴里塞,“阿妈说,风里有山神爷打哈欠的味道,拿红袋子装了带回家,能治夜里哭闹的娃娃。”
她说话时腮帮子鼓鼓的,莓子汁把嘴角染得紫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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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方翻了个白眼,竹竿一甩,红袋子“呼啦”一声掠过我的头顶:“别听她瞎说,上回她还说后坡的蘑菇吃了能变仙女,结果二叔公拉肚子三天!”
竹竿“啪嗒”一下靠在露台边,惊起几只灰扑扑的雀儿,扑棱棱撞碎了阳光。
彩罗跳起来追打他,竹楼被踩得吱呀作响。
我缩在角落里笑,忽然感觉裙角被什么扯住了——低头一看,竟是只小土狗,浑身黄毛乱糟糟的,耳朵缺了个角,正用湿漉漉的鼻子拱我手心里的汗。
“这是阿灰!”彩罗扭头喊,“它专捡娃娃剩饭,比寨口的算命先生还精!”
话音未落,远处传来悠长的吆喝声,混着竹筒饭的焦香飘上山来。
前方把竹竿往地上一扔,红袋子立刻瘫成软塌塌的一团:“走!带你去捞酸汤河的石头鱼,去晚了又被石家那群小子抢窝子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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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拽着我往下跑时,阿灰的尾巴扫过我的脚踝,痒得像山风在挠。
彩罗的笑声和竹涛声缠在一起,漫山遍野的绿忽然活了过来,连我的旧布鞋踩进泥坑的“噗嗤”声,都成了这场冒险的鼓点。
酸汤河浅而清,不时能瞧见灰色的小鱼儿从石头缝中摆着尾巴游过去,河底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每一块都圆润光滑,捋起裤腿踏进河里除稍硌外比在地上走还舒坦,微凉的河水不停地冲刷着脚踝,像有无数条小鱼在轻轻啄着皮肤。
前方一个猛子扎进河中央,水花溅得老高,惊得岸边芦苇丛里的蜻蜓四散飞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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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石头鱼最贼了!”彩罗蹲在河滩上,把裤腿卷到大腿根,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腿,“它们贴着石头走,颜色和鹅卵石一模一样——”她突然噤声,手指竖在嘴唇前,眼睛死死盯着水面。
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只见一块青灰色石头下隐约有银光一闪。
“嘘……别动!”她像只捕食的鹭鸶,手臂缓缓探入水中,猛地一掀—— “哗啦!”水花四溅中,一条巴掌大的灰鱼在她手里拼命扭动,鱼鳞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银光。
“哈哈!今晚加菜!”前方从水里冒出头,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,手里举着个竹篓,“快扔进来!那边石头底下还有一窝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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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灰在岸边急得直打转,爪子把河泥刨出一个个小坑。
我学他们的样子翻开石头,冰凉的河水漫过手腕,突然指尖触到个滑溜溜的东西——“我摸到了!”刚喊出声,那东西就从指缝里溜走了,只留下掌心一道黏糊糊的青苔。
彩罗笑得直拍水面:“石头鱼要这样抓!”
她抓起一把河沙撒向下游,“看,它们被沙子一吓,就会往上游窜……”
远处寨子的炊烟已经袅袅升起,酸汤河的流水声里渐渐混入了锅铲碰撞的脆响。
我们拎着沉甸甸的竹篓上岸时,妈妈和几个姨娘早已在岸边守候,“哎哟,这群野猴子总算回来了!”
大姨娘一把揪住前方的耳朵,却憋不住笑,一行人嘻嘻哈哈往寨子里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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妈妈的手搭在我肩上,掌心的温度透过湿漉漉的衣裳传来。
我突然明白,酸汤河的鱼、竹楼的绿、彩罗的笑,还有此刻脚下这条被炊烟熏暖的石板路——这就是贵阳的味道。
■作者:吴曼曼 ■编辑:王晓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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